社會住宅與公共住宅從2010年得到政府承諾興建以來,越來越多的建築成果逐漸實現。除了基本的住宅單元、戶數的承諾受到檢視之外,住宅建築本身應有的居住理念與價值也備受重視,怎麼樣達成社會融合與混居、納入新興產業與技術,乃至於如何在不同的規劃內容中帶動多樣的居住文化,都是在現實的折衝與指向未來的規劃中逐漸實現。
文:曾稚驊 圖:九典聯合建築師事務所
受訪者:九典聯合建築師事務所 張清華建築師
在這些成果之中,由九典聯合建築師事務所所設計的「健康公宅」是相當受到矚目的案例。位於松山區、民生社區附近,健康公宅是最初2011年「社會住宅短期實施方案」所核定的五塊基地之一,歷經了數年與周圍居民協調,漫長的規劃設計過程,終於在2014年開始興建、2017年底完工,也是「青年創新回饋計畫」與社區營造推動的首個實驗基地。從早期摸索與匯集民意的跌跌撞撞,以及許多參與式規劃的嘗試,乃至於歷史與軌跡的保留當地特色綠建築、公共空間的實現,由事務所主持的張清華建築師向我們逐一說明當時的歷程。
民意匯聚的嘗試
健康公宅從2011年核定為首個在市區人文匯萃的興建基地以來,就遭遇到周邊鄰里居民的大量反彈。因對未來居民是誰的不確定感與對政府經營環境品質的不信任感,自從這些興辦的計畫開始後,與原有鄰里民眾的溝通就成為政府與設計師所共同認知到的重要議題。
政府想藉規劃設計者的專業與居民的協調溝通,第一次匯聚民意的重大責任有一大部份落在了建築師身上。張建築師回憶道,「2012年當時我們,必須要向健康公宅基地附近八個里的居民開說明會與無數的私下溝通,並面對居民對於鄰避效應,如『為什麼公共住宅要蓋到我這邊』的質疑。」或『我同意蓋公共住宅,可是你可不可以蓋遠一點,淡水啊,很遠的地方都有地啊!』,『我們這裡的房價很高啊!』,『新搬來的人,會掠取我們分配公共設施的享有』,公共設施不足?當初都市計劃這地就是住宅用地啊!其實所有在健康公宅以北的都是眷村改建的國宅,他們都是全體納稅人提供的都市與住宅建設的獲利者,而一直想要維護自身利益是在沒有互信狀況下可以理解的。」
對建築師來說,這些民意匯聚的過程不啻於社區政治的摸索。「市府委託的合約裡面有規定說服民眾應包含的鄰里範圍,跨越幅度很大,然後我們就挨家挨戶去面對面溝通,有點像選舉,說服里民社會住宅是好的保證品質會更好,帶入好的年青人…。」建築師說,民眾的所有意見都是『為何不是圖書館、活動中心、游泳池及公園等居民所喜歡的設施』,公共設施分享的重要性就是溝通與說服時的重要依據。「我們要跟大家不斷講說,不會只有社會住宅單元,地面層還有很多公共設施建設,如果不藉此建設的話,面前未開發的空地,只是圍起來的鐵籬笆與滿地荒草,不能使用的劣質現況。」
居民想要的公共設施,需要建築師透過各種巧思,以創意融入設計以取得居民同意。「里民想要有健身房或健康中心,我們跟居民說,相較於封閉的健康中心,我們會盡量讓基地有一圈步道系統,以後你可以散步,有頂蓋的川堂可以有直排輪與各種活動,有保留的大樹廣場、綠色空間…,建築師強調,「這些透過設計的公共空間不像房地產的封閉與隔離,這不是只有給五百多戶社會住宅的住戶而已,而是周圍社區共同享有的公共空間,這樣的說服讓里民卸下了心防」。
「為了開說明會,之前我們下的功夫很多,要走進鄰里逐一拜訪、先與各里里長協調,大部份里長其實都不排斥,只是必須要突破那種這種建設『對我來說沒什麼好處』的心態,也怕里民不諒解,張建築師回憶起當時安排說明會的諸多策略,「挨家挨戶去發放傳單,與當地NGO團體討論、請求社會住宅聯盟、都市改革組織、未來可能的年輕居民的支持、在說明會上的正面發言但仍有各種反對的發言,『健康國小已經名額滿了還要引進住民,那我的小孩的權益就會受損』,諸如這樣的發言很多來自於三四十歲的中年有小孩的家庭,緊鄰的第一排的住戶則是擔心說景觀視野會被遮到」。
在說明會常常反對的聲音很大,但同意的聲音如何被聽見。「我們拜託支持者要出現,社會住宅推動聯盟、請了未來居民、崔媽媽與OURs,還有曾光宗、黃麗玲等老師也都來幫忙」,張建築師說,「曾光宗老師剛好也是住在附近的里民,從一個全方位國民角度,表達應該讓未來的年輕人也應有權住在這麼美好社區的機會;黃麗玲老師更絕了,他帶了一些正在做社會住宅研究的學生來現場觀察,遇到反對者就走到他旁邊說『為什麼你可以住這邊,別人不行』,在這些奧援下,我們努力打破民意的不平衡。」
除了說明會外,我們的合約中還要求應辦民調;建築師回憶起當時舉辦的過程,仍是直呼驚險。「我們是無法控制民調的,我們去委託專業民調單位,委託了政大民調中心做公平的民調,市府說只要突破50%的民調就可進入建設階段,所以里民們甚至衝去政大民調中心,去監督他們做民調的真實性」,最後在驚滔駭浪中,以些微超過50%的支持度之下成功過關,才有今天的健康公宅,所以可以說全民共同參與的過程。
共享的榮譽感
建築師強調,透過共同的使用,從住戶、鄰里居民到其他相關的人,能夠建立起對於公共住宅共同享有的榮譽感是重要的課題。這一部分仰賴對於「他者」、對於反對群眾的理解。「有人說你要用這裡的居民的語言溝通模式講話,反彈最激烈的人許多都很愛他們的社區,一旦他們同意,他們也能加入守望相助的社區悍衛,就是你不管語調各方面都要去學習,既要理解強悍的反對者、也要理解相對樸實的里長,還要盡量讓其他支持的人進去,不能讓反對意見發酵」。
另外,建立起榮譽感、集體的認同,將建築擺放到原有的脈絡之中也是重要的一環。「我們當初勘察基地,看到破敗的鐵板圍籬中有個『婦聯五村』的牌子,柱子上的字都像有人特別維護的字很清楚,我們推斷社區的人有人很在乎那兩個柱子」,建築師更希望從此去發掘出一些原有的眷村故事,詢問過國防部有關原基地上住戶的資料,即便沒得到什麼回應,還是努力從環境中找到可能的歷史養分。「健康路321號,以前是在老樹廣場過去一些,有一道牆上面有著塗鴉,我們跑進去看,這戶是維持得最完整的,包括他的花格磚牆。」這些成為建築師在設計上的靈感元素來源,與生態備料庫原有眷村意象的素材,如大門、竹籬笆,如同單純的朱門、淺藍色或綠色的格柵,從原有空間意象上去發揮設計的能量。「我們在設計的時候是盡量去跟里民說明為何我們要如此設計,因為他們的感情上就是這樣,你必須用眷村的語言去跟他說明」。
讓真正的使用者能出現
說明會要能夠有同意者,更重要的是讓人重新以使用的角度理解公共住宅。「我們每一場說明會的報到處除了有介紹設計的傳單之外,也有一些問卷詢問到場的民眾,『你最想要什麼樣的設施在基地內可一起建設』,我們用模型的方式讓大家去認識未來在他們旁邊會長什麼樣,我們可以有什麼樣的新局面。鄰里居民也漸理解社會住宅與自己使用的關聯。
真正的使用者的出現不只是為了支持,也是為了加入他們的不同的規劃視角;建築師在健康公宅的興辦時,就以舉辦工作坊以參與式設計的做法。記得「我們在規劃健康跟青年公宅的設計,不斷在想要怎麼去說服民間,剛好在我家附近看到有人在賣衛浴,是用一台機動的廣告車,附近有新房子就開過去把側邊拉下來,裡面有馬桶、衛浴,讓人走進去體驗或下訂單,因此我們原本也想跟都發局去申請類似的廣告車,也是宣傳社會住宅的美好,後來都發局同意我們借松菸舉辦workshop,永豐餘捐助紙箱用其做一個1:1的Mock-up,找來未來的潛在住戶,也讓臺北市的市民知道臺北市要開始興建有品質的社宅,而且是大家都可以使用的,增加市民的贊同。」
「那時候是透過工作坊,透過引導參加者來畫圖與動手安排空間,建築師與專業者則協助確保尺寸可行,來發現居住的需求,比如說下肢障礙者、輪椅族的使用要怎麼被改善,或者是浴廁在裡面跟在外面受歡迎的程度,就是後來放在外面,後來我們就依結論去修正浴廁的規劃,從內側移到外側確保通風與採光。」透過多個場次來蒐集適應於各種房型、一般與無障礙房型的使用者意見,工作坊的成果也成為建築師設計時的參考。
工作坊的舉辦是各種資源的匯聚,也包含透過民間團體的管道找到參與者。「透過社會住宅推動聯盟幫忙找到參與者,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住宅需求者在那裡,現場是由九典聯合建築師事務所的同事做引導,利用永豐餘捐贈的紙箱當作材料,然後用紙板畫出使用者,例如成人或兒童,排進最小的住宅單元,裡面的隔間同樣以模矩的紙箱做成各種家具擺設,讓參加者移動與佈置,我們做紀錄,之後我們再去分析成為設計的意見。」
對於當前公共住宅公聽會的困境,建築師也有建議。「我曾經跟都發局建議過,例如房地產的預售制度如果可以讓使用者提早出現,一方面是讓未來使用者可以預先計畫,另一方面就是可以提早引發對話。」,而今日的甄選種子使用者,來提昇社區認同感也是當時建議的,而非完全以抽籤方式來決定使用者。
健康公宅的設計
對於公共住宅與社會住宅來說,許多設計已經成為基本的必備項目,不管是住宅單元的混居、公共空間的留設或管理的效率等。然而,在不同的設計案,建築師仍然可就在地特色與生活方式的創新挑戰。
健康公宅的興建方式採取設計監造標,提供了建築師一個更加創新揮灑的空間。「設計監造相較於統包,較不會受到營造廠的干涉而限制了全案創意的發展,營造廠將本求利或特殊創意不願深入,設計監造標則是建築師要付全責,當然掌控預算的能力也很重要。」而設計監造標的招標對有經驗公共工程的建築師有更大的意義,他才能完全發揮,尤其是在社會住宅這樣公共性很強的社宅設計上。
而混居是社宅設計很重要的配置方向,垂直、水平都可混,建築師說,水平混居會增加很多設計難度,此時模矩很重要,未來重新組合的彈性,及安排鄰居的生態多樣性。
除了混居之外,鄰里互助和共居的空間氣氛也是重點。「盡量創造公共空間,創造為一條開放的街道,如街屋兩邊是單元,在街上跟鄰居見面、打招呼,兒童、老人都可散步。」
另外社宅的公共空間應開放,並顧及周邊社區的居民共同使用的權益。「公共議題可以因此被創造出來」,張建築師說,「私人住宅的議題都是以銷售及市場為優先考量,無論放入的設施或規劃,原始的意義就是要提高房屋的附加價值有利銷售。而公共設施不是只為住在社宅內的人所做的,政府的預算理應住在附近的人都可以享用。」
但公共設施也不能無限擴張需平衡政府維護管理的開銷。「我覺得公共空間應集中並儘量靠地面層,未來的維護者、不只是政府,希望可喚醒使用者共同監督,設計者及政府要思考這棟建築未來數十年的維護管理費用,如何降低全民納稅人的成本。」換言之,建築師的自由揮灑還是要建立在理解各種使用者、關係人的思維上,「集中的公共空間在管理上比較清楚,而且效益會比較高,空間開放還可達到自然通風、採光的目的」。
另一方面,在個別的住宅單元中,也有公共/私密的考量。「其實有一件事我比較在意,那個時候做陽台之間分隔是視覺不穿透但聲音可穿透,讓住戶之間可以在陽台聊天、打招呼,但市府認為需確保住宅的私密性,因不知未來鄰居是誰,所以就全部把它隔起來」,建築師略帶無奈地說,「日本的住宅甚至是可以從自家陽台走到其他住家,因為那還帶有逃生功能。」在社會住宅,這樣的設計讓人們不是只有在走廊或劃定的公共空間才能交流,而是讓人們彼此交流的機會透過細節的設計也能增加。
另外,考量健康公宅的基地較為狹長,以及周邊民眾的意見,建築師也在景觀上做出調整。「健康公宅在建築之間的平台,一來是住戶可以走到戶外互動,另一方面也是不要阻擋其他里民的視野」,建築師強調,健康公宅的平台上的活動更容易被看見,對於管理維護上也會相對容易一些,可減少監視的死角。
綠建築與新思維的摸索
健康公宅在建築設計上從綠建築的思維也帶動目前許多社宅在設計中希望達到的目標。「綠建築社宅,最大的目的就在於節能與幫助使用者省錢,為了通風我們設計更多百頁窗,然後每層平面透過走廊端點的喇叭口利用物理的白努利定律增加空氣對流,廁所也多對外,住宅單元內的通風良好,到夏天可以減少冷氣消耗,到處自然採光讓白天不需要開燈,完全從節能來幫住戶及政府省錢。」
綠建築的另一重要的目標,是如何讓使用者舒適。「其實要取得綠建築標章很容易,「然而,不管是綠建築或國內各種建築相關標章,都要讓使用者能理解,設計者用的心力做出的規劃,使用者好好利用並珍惜」。
建築師也分享當時一個有關綠化的夢想,是希望一併將附近停車的巷弄都綠化、成為人行步道,將停車都收到地下給周邊里民多加使用,如此可增加人行穿越和散步其中的戶外空間。然而,最終這樣的方案在政府與里民的壓力下難以達成,大家還是喜歡道路和停車。
從使用者觀點出發的規劃設計,藉由使用後的檢討。一同前往訪談的原典創思同伴提及,綠化與景觀保存留下來的老樹廣場就提供了鄰里居民與住戶之間的互動機會,此外建築內留下來的綠化空間、菜園等,也在住戶的要求下逐漸開放。「大家對於種菜其實是非常有興趣,出乎我們的意料,居民幾乎是搶著登記」,原本都發局基於維護管理考量不希望一次開放,在居民的要求下政府也逐漸把空間的主導權交付到居民的共同使用上。
循環經濟在建築設計上,也是張建築師關注的重點之一。今(2018)年7月的臺灣建築學會會刊雜誌上,張建築師就曾撰文討論循環經濟的重要性,不只是工法、建材,或新興技術如BIM的使用,更在於使用權概念的轉變,以租代買的方式來增進空間與設施的共同使用。「我會鼓勵政府在設計、施工與營運更多委外,讓全民主動參與並降低政府執行的風險,建築師舉例,施工的營造廠應至少未來5年參與營運,由廠商協助確保建物品質,五年內因需自己建造自己營運才會蓋出不要太多維護的建築。
公共的都市美學
談到對現階段公共住宅的整體觀察,建築師將最終的重點放在公共住宅的美學上。「我覺得因大量建築菁英投入社會住宅的產業,讓臺灣的居住產業提供了除房地產的建築與美觀之外另一種選擇,而且還因此提升公共美學。」極端私有化的豪宅與過往品質惡劣的國民住宅間的另一種可能性,讓住宅既可以是公共的,又可以是相當美妙的。建築師強調,「過去談論到『公共』,都是說要蓋得很堅固、很永恆,可是我想說的是,不要忘記最後面還是要美麗,美麗才會成為永恆」。
「現在的都市美學其中一環就要透過公共住宅,因為公共住宅的推動目前是都市裡面一個影響力很大的平台,在小坪數下動輒數百戶,集中了更多的市民,公共住宅的品質與使用經驗,就是這些美的感受如何對外傳達。」建築師不避諱談及許多現有的瑕疵,但是還是強調最終需要回到美感體驗上,影響了建築與居住如何被理解與討論。「不管是綠建築、社會參與,最後做出來的東西還是必須要漂亮,人們才會注重建築設計的理念與實際結果」。
對建築師來說,公共住宅的美學正包含在都市品牌和自我定位中。「這是政府品牌、都市品牌的行銷,要透過這種公共的社會住宅的興建來傳達都市的定位,不要說他只要是公共就好」,建築師說道,公共性與美學的同步提升,才會避免讓公部門的建築只被當作實用的產物,卻缺乏對於都市的自我定位,連帶影響到對於公部門建築的支持。「如果品牌有打造起來,大家願意支持,那資源的分配與再分配只要合理就更能被接受,還能留下參與者有發揮的餘地」。
公共住宅既不能在美學上落後於房地產,還要能比私人擁有的房地產有著更普及的公共性。建築師提及,在興建健康公宅的過程中,曾經因為建築損鄰的爭議而到一些豪宅之中檢查,「我們就進去,大廳就很封閉,圖書館也沒人,做的就形式化的show off」,對建築師來說,環境品質、通風與採光,乃至於屋頂或公共空間,公共住宅既然是都市美學的新典範,就應該要走得更前端。相較於現在臺北市公共住宅的建築設計,建築師更不斷發想,是不是除了現有的、乾乾淨淨的空間,還能夠留下一些空白與粗糙之處,讓人們有共同發揮與創作的機會,也許是社區留言板,也許是菜園、川堂、平台與公共空間,也許是更開放的都市景觀。「這是社會住宅,你要讓來的人很inspiring,你一定要留白給他們去做創作,不要把空間都做完。」
「我覺得很重要的是,此次臺灣社會住宅的興起讓人重新認識什麼是居住,不然想到住宅就想到房地產,公共議題彷彿不存在。」建築師更讚賞了現階段如青年創新回饋計畫等社區營造活動,「辦那些活動我覺得是很棒的,去帶動、去使用公共空間,這些公共空間如果沒有被帶動與使用就只會被空在那邊。」建築師強調,不同於被動地觀察住戶如何使用空間,這些社區營造、透過引導讓使用者能夠捲動起更多人,這樣的社會設計是更積極介入人們的觀念,透過專業者去幫助非專業者,來激發人與環境的互動,最終朝向促成人們共享、認可公共空間與公共生活。